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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杂忆 芦笛文集 往事杂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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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ademic year: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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沸腾的时代,欢乐的岁月 4

人生第一课 24

饥饿岁月 39

风暴前夜 66

红色恐怖 72

大串连 88

班命的光荣岁月 94

大疯狂 106

苦涩的初恋 113

挣出泥沼 173

最后的噩梦 185

这录 中国 ABC,千年活化石 193

从奴才到反班命 215

“我花开后百花杀” 239

为恶虎无情抛弃的伥鬼们 245

我党是何时在学校开始特务统治的? 275

我的权贵朋友 280

魍魉世界中的好人 305

“破落户”、“暴发户”与“护院家丁” 312 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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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可逃避 332

“约翰捧出威士忌” 347

那晚,我猜到林彪出事了 353

丧事、房事、天下事,事事惊心 359

闲话“偷听敌台” 363

往事当真如烟 369

70年代的标准结婚申请应该怎么写? 375

芦伯堕落史 379

美髯公芦钧儒 383

样板戏的孤男寡女及其他 388

70年代女青年择偶十条件 395

下乡知青眼里的农村姑娘 403

是党教会我鄙视痛恨俄罗斯 407

共产党员志在四方 414

我的蓝天梦 418

我的“折腾”史 424

高玉宝写书 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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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第一周是我最 走运的日子,它 是我一生唯一当 过波士的时 期 。 班 主 任 王 老 师 让 我 的 入 学 考 试 成 绩 给 哄 了 , 派 我 当 了 个 小 组 长。

在中国,每个单位 都是一个按共产 党国家模式组织 起来的微型 国家 。在小学校中,班 主任是女皇,下 面有两套学生官 员组成的内 阁, 行政内阁包括班长 和几个班委,负 责管理班级的日 常事物。政 治内 阁则是少先队(或 中学的共青团或 大学的党组织) 。小组长是 最 低 级 别 的 行 政 官 员 , 他 不 是 阁 员 , 不 过 手 下 还 是 管 着 七 八 个 弟 兄。

事实立刻就证明了 我不是为这种制 度而生的,从一 开始我就是 个问 题儿童。我的问题 是嘴巴太大。中 国谚语说:“病 从口入,祸 从口出”,这对我来说的确是这么回事。

教室里鸦雀无声, 同学们都在抄王 老师写在黑板上 的字。寂静 突然被我的尖叫声打破:

“王老师!您写错了!那个字少了一笔!”

王 老 师 大 约 有 点 重 听 , 纹 风 不 动 , 我 便 把 音 量 提 高 到 最 大 限 度:

“在那儿呢,在右 上角,王老师! 一、二、三…第 七个字写错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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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嘴!少嚷嚷! 哼,你倒以为你 是谁呢,借你三 分颜料就想 开染 坊!是我教你还是 你教我?你知道 一个字有六种写 法么?乖乖 地给我抄!”

不 叫 唤 的 时 候 , 我 就 和 邻 居 闲 聊 。 我 觉 得 要 按 老 师 交 代 的 规 矩, 把手背在背后一声 不出地乖乖坐着 洗耳恭听,简直 非人类所能 为。 於是一周后我就给 罢了官,然而这 丝毫没有帮助我 改正错误。 两个 多月后,我的座位 就给挪到了教室 中心。如今如同 万岁爷在后 宫中一般,不管从那个方向望出去,我都只能看见女孩们。

在那个年代,所有 的男孩们都认为 、或假装认为女 孩儿乃是世 间第 一可鄙的东西。如 果一个男孩给人 看见和女孩说话 或是一块儿 玩, 他立刻就要身败名 裂,变成所有人 的嘲笑对象。一 个男孩最不 能容 忍的污辱,就是别 人说某某女孩是 他的小媳妇。为 了证明他的 清白 ,他就要上九天揽 月、下五洋捉鳖 地去骚扰和污辱 那个倒了血 霉的 “小媳妇儿”。所 以,证明你的男 子汉的丈夫气慨 的方式,不 是像 西方的骑士们那样 去保护和拯救女 孩们,而是去扮 演迫害她们 的毒 龙。这样,所有的 男孩实际上是陷 在一场“反女持 久战”中, 不屈不挠地一直战斗到青春期。

学校当局非常清楚 这场不宣而战的 两性战争,他们 表面上装作 不赞 成,实际上却利用 它来维持课堂秩 序。在“打破男 女界限”的 借口 下,他们把男女生 的座位交叉安排 在一起。但这并 不能彻底防 止学 生讲小话,因为你 总是能和前后排 的男生闲聊两句 。因为王老 师发 现我是“吃鸭子开 荤的”,所以她 投入了加强的娘 子军来重重 围困我。

这战略包围可真是 害苦了我。如今 我没人聊天,便 容易犯困。 好梦 正酣时,我就突然 疼醒,不是发现 一只耳朵在王老 师的牢牢掌 握之 中,便是发现胳膊 肘挨了隔壁的重 重一击。作为性 战产物,所 有的 学生都用铅笔刀在 课桌中央刻了一 条线,名之曰“ 三八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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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 梦里拜见周公之时 ,胳膊常常偷越 出境而遭到对方 大义凛然的 迎 头 痛 击 。 因 为 我 是 侵 略 者 , 挨 了 打 也 无 话 可 说 , 但 胳 膊 如 遭 电 击,那女孩儿是个当外科大夫的料,她本能地知道神经长在哪里。 比 起 男 孩 们 的 嘲 笑 来 , 胳 膊 肘 不 时 通 通 电 只 是 小 菜 一 碟 。 本 来, 有个倒楣蛋是公用 玩具。他瘦小、 苍白、胆怯,鼻 下永垂两条 玉龙 。没有手绢,他便 用袖筒代替,擦 来擦去袖子便镜 面也似地雪 亮。 因为母亲守寡,家 道贫寒,没钱理 发,就由母亲给 他剃但头。 所有 这些都让他显得与 众不同,而在中 国,与众不同便 是罪孽。他 的诨 名於是多极,什么 “鼻涕虫”、“ 但蛋”、“灯泡 ”等等,加 起来 恐怕比慈禧老佛爷 的头衔还要长。 孩子们不是拽着 他的袖口假 装 揽 镜 自 照 , 就 是 摸 着 他 的 但 头 赞 不 绝 口 : “ 乖 乖 , 多 滑 的 鸡 蛋! ”再不然就捂着眼 睛叫唤:“妈呀 ,我的眼睛给你 一千瓦的大 灯泡 刺瞎了!”最倒楣 的是他永远穿着 一条前面不开口 的皮筋裤, 这在 男孩眼里尤其可笑 ──只有女孩才 穿前面不开口的 裤子。更糟 的是 ,人们不久就发现 了橡皮筋与皮带 的物理性质略有 不同,从此 开始 充分利用它的弹性 ,把他的裤子变 成了搞笑工具。 通常需要两 个孩 子来玩这游戏,一 个和他闲聊以分 散他的注意,另 一个从后面 猛扑 上去,拽住他的裤 腰猛往下扯直达 脚踝。可怜的“ 灯泡”就那 么一 条裤子,内裤是没 有的,於是他那 话儿便如伟大领 袖的遗体供 万 民 瞻 仰 , 一 日 凡 数 次 甚 至 十 数 次 , 直 到 所 有 的 人 都 玩 厌 了 这 把 戏。

得 , 现 在 他 们 发 现 我 的 处 境 更 开 心 。 我 马 上 就 荣 膺 “ 夹 心 饼 乾” 的称号(因为我让 层层女生包围) 。更让我魂飞胆 落的是,班 上的头名好汉竟决定让我去顶替“灯泡”的角色!

在中国,女生从来 比男生用功而且 听话。课间休息 时所有的男 孩都 在外头玩,许多女 生却留在教室里 。当上课的预备 铃响时,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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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男 孩就要被众人以响 亮的倒彩欢送, 所以谁也不愿做 这超度众生 的出 头鸟。打开这个僵 局的办法,是由 众人抓住一个倒 楣蛋,把他 强行 推入教室。这个消 毒手续完毕后, 大众也就获得了 免疫力(或 是“ 原罪”已被殉道者 赎去,待考), 可以安全进入为 女生污染的 教室 了。“灯泡”向来 是那只赎罪羊, 然而现在头名好 汉觉得我这

“夹 心饼乾”更合适, 也许他认为我成 日浸泡在“面层 ”中,“消 毒”的药效要强得多吧。

为了避免这奇耻大 辱,我便在课间 休息时躲在厕所 里,直到上 课铃 响过才露面。堂堂 课都要迟到,王 老师自然非常恼 火,我告诉 她我 是拉肚子,没办法 。我的肚子就这 样一天天拉下去 ,一直拉到 王 老 师 丧 失 了 耐 心 。 她 也 注 意 到 围 困 封 锁 并 未 奏 效 。 我 是 不 讲 话 了, 但引起了更多的麻 烦。在梦周公的 间隙中,我不是 用弹弓发射 字条 ,效晋人故事与遥 远的朋友尺牍往 还,就是埋头攻 读藏在抽屉 里的 小人书,再不然就 是给后宫的姑娘 们找麻烦而博得 男孩们的高 声喝 彩。有一次全班听 王老师讲故事正 听得入港,我的 邻居突然厉 声惨 呼,把所有的人( 包括王老师本人 )的血液都吓得 凝固了。原 来她 伸手进抽屉去,春 笋般的玉手却触 到了一个软绵绵 、粘乎乎、 湿漉 漉的东西,拿出来 一看,却是一只 死青蛙。那是我 偷偷送给她 的 惊 奇 礼 物 , 以 报 答 她 前 天 举 报 我 偷 看 小 人 书 , 害 得 书 被 老 师 没 收 , 让 我 没 法 赔 同 学 , 大 大 地 丢 了 一 次 脸 的 恩 情 。 因 为 这 诸 多 麻 烦, 重雌包围於是撤销 ,“饼乾”冰消 瓦解,“夹心馅 儿”自然也 就不 存在了。渐渐地, 同学们忘记了那 绰号,我消化系 统的毛病也 不药而愈了。

虽然有这些小小的 不痛快,我的学 生生活却充满了 欢乐。课间 休息 时,男孩儿打陀螺 、滚铁环、弹玻 璃弹子、拍洋画 (一种彩色 小画 片,印有古典小说 人物)、赌香烟 牌子,女孩跳猴 皮筋、踢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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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 、 跳 绳 、 跳 房 子 … … 哪 像 今 天 这 些 孩 子 , 无 论 中 外 ) 这 么 miserable

最让我神迷心醉的 是一个朋友的两 件珍宝。那是一 个放大镜和 一个 磁铁。放大镜能让 纸片燃烧起来。 更有趣的是,如 果在户外开 会 , 你 可 以 用 它 把 阳 光 聚 在 坐 在 前 排 的 同 学 身 上 , 把 他 烙 得 蹦 起 来 , 才 发 现 衣 服 给 烧 了 个 洞 。 或 者 抓 上 一 只 苍 蝇 或 蜻 蜓 , 扯 去 翅 膀, 它便只能在地上爬 ,这时再用放大 镜来烧,那可怜 虫辗转扭屈 的惨 状也是极让人开心 的。现在想起往 事,我简直不能 相信自己曾 经干 过这种缺德事,更 奇怪于儿童的残 忍。中国人无论 对人对动物 都不是一般的残忍,或许是因为这个民族还处於孩提时代罢。

另外那件珍宝则非 常文明。撒一把 图钉或大头针在 课桌上,再 把磁 铁放到桌子下面, 你就可以遥控那 些图钉在桌面上 游行,如同 演 木 偶 戏 般 的 有 趣 。 这 游 戏 实 在 是 迷 住 了 我 , 可 惜 那 同 学 奇 货 可 居, 我用一张洋画片子 给他“上贡”后 他才许我玩上一 两分钟,否 则就 君子动眼不动手。 洋画存货不久就 上完了,於是我 就变成了治 人的 劳心者,只剩下眼 福。我心中十分 不忿,暗道:封 锁吧,封锁 个十 年八年,我们就什 么都有了,面包 会有的,牛奶也 会有的,老 子自力更生给你看看!

於是就去自力更生 。我听小哥哥说 ,如果让电流通 过一块铁, 就能 把它变成磁铁。某 天家里没人,我 便站在凳子上旋 下了灯泡, 拉上 了开关,把垃圾堆 里捡来的一根粗 炉条捅进灯头去 。只听得一 声爆 响,一道炫目的蓝 光闪过,我吓得 从凳子上跌了下 来,炉条正 中脑 门,脑门上顿时起 了个包。情知闯 了祸,我顾不得 按母亲教的 办法 把包揉散,因为家 贫,咱们家的孩 子只有大病才上 医院,小病 小灾 都全靠母亲的土办 法对付),哆哆 嗦嗦地去拉断了 开关,再把 灯泡 拧上。可不管我拉 开关多少次,那 该死的灯就是不 亮──整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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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发 现了灯头上的创究 。我挨了一顿好 打,然而这却使 我自力更生 的决心更加坚定。

还是无所不知的小 哥哥告诉我,如 果把铁条放在南 北走向的铁 轨上 摩擦,便能点铁成 磁。於是我便带 着那炉条奔向火 车站,找了 个僻 静地段,确认了铁 路的走向便开始 工作。我擦而又 擦,擦而又 擦, 直到自己化作蒸汽 机车,吐出铺天 盖地的大团大团 蒸汽。然而 那炉 条就是死也不肯捡 起我带去的图钉 。此后我终于认 了命,朦朦 胧胧地知道了这世上大约也有光靠意志做不到的事儿。

无 论 是 放 大 镜 还 是 磁 铁 , 比 起 队 活 动 来 , 它 们 委 实 算 不 了 什 么。 尽管我品行恶劣, 忠厚慈爱的王老 师还是让我在三 年级就混进 了少 先队。那年头的少 先队可远没有后 来的普及,所以 能做上帝选 民还 是让人挺得意的。 全校队活动是最 庄严的时刻。我 们穿上白衬 衣蓝 短裤,女的是裙子 ),系上红领巾 ,聚集在大礼堂 里。总辅导 员大 喝一声:“出旗! ”一股电流便刷 地通过每个人的 全身心,大 家立 刻举手过顶,行庄 严的队礼。悠扬 的小号声便在小 鼓的伴奏声 中响 起,在鼓手和号手 的陪伴下,少先 队旗从后面出现 ,冉冉升上 舞台 。然后我们就唱由 郭沫若作词、马 思聪作曲的队歌 :“我们新 中 国 的 儿 童 , 我 们 新 少 年 的 先 锋 , 团 结 起 来 , 不 怕 艰 难 不 怕 担 子 重… …”尽管我对歌词 的意义不甚了了 ,然而那仪式的 庄严,那空 气的 凝重,那歌声,那 誓词,那高举的 手臂,那特殊的 服色,总是 让 我 那 幼 小 的 心 灵 充 满 了 感 动 和 自 豪 : 能 成 为 这 个 光 荣 集 体 的 一 员, 我真是太太幸运了 。要过很多很多 年,我才能悟出 这种从西方 学去 的仪式的群体催眠 作用,才知道把 社会上的一小部 分“精英” 挑出来加以神化,实在是以寡御众的绝妙策略。

有时队活动在公园 里进行,那就更 让人兴奋了。男 孩虽然没有 男人 的性激素,却和男 人一样好斗,这 个现象不知道生 理学上如何 解释 。总之,“打野仗 ”是咱们盛大的 节日,连“灯泡 ”那样畏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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胆 怯 的 孩 子 都 跟 换 了 个 人 似 的 。 在 一 次 “ 战 斗 ” 中 , 我 这 个 “ 好 人” 的侦察兵和战友们 一道在树林中潜 行,一举一动都 竭力模仿电 影 上 的 解 放 军 叔 叔 , 心 里 又 紧 张 , 又 兴 奋 , 还 特 别 觉 得 自 己 了 不 起。 等我们拐了个弯, 刹那间如五雷轰 顶,每个人都给 牢牢地钉在 地上 :大约十米开外, 有一对年轻男女 背靠大树坐在草 地上,紧紧 地拥抱在一起。

我们默默地交换了 严重的眼色,蹑 手蹑脚地走开, 生怕弄出些 微声 响。等到觉得安全 了,便撒鸭子狂 跑,仿佛后面有 条疯狗在猛 追我 们似的。很快就找 到了总辅导员。 在我们心目中, 他从来是正 义的化身,全知全能。

“ 老 师 ! 有 情 况 … … ” 舍 命 狂 奔 之 后 , 要 缓 过 气 来 还 真 不 容 易。“有情况…非常严重…敌人…”

“什么?”他完全 不明白,“我不 是跟你们讲了又 讲,要你们 向自己的指挥员报告吗?我是裁判,不是你们的指挥员!”

“老师,您不明白 !他们真的是敌 人!那个男的是 个色鬼,是 个奸细,是个特务!赶快去报告公安局,赶快!”

花了 半天时间,他才 好不容易明白 了我们想说什么, 然后我们 把他 带到了现场。那对 狗男女还在那儿 相依相偎,似乎 这世上就只 有他 俩似的,口中还念 念有词。虽然隔 大老远的听不见 ,不过从口 型判断好像是什么反复重复的密码,来回来去就那么几句话。

总辅 导员向我们挥了 挥手,我们跟 着他蹑手蹑脚的走 开。他的 神情 看上去格外古怪, 他痛苦地绷紧嘴 唇,一会儿咬上 唇,一会儿 咬下 唇,仿佛痔疮犯了 似的,然后又使 劲咽气,好像不 小心吞下了 鱼刺。

真让人没法相信, 他居然不同意我 们的看法!是的 ,他看见那 家 伙 抱 着 个 姑 娘 , 是 的 , 他 可 能 是 个 “ 色 鬼 ” , 就 跟 我 们 叫 的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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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 。但光是这些东西 ,并不能就让那 家伙当上特务。 为什么他们 要藏 在树林深处?也许 他们不想让人们 看到他俩。为什 么?他说不 上来 。不,他并不同意 报告局子,万一 那家伙是个干部 ,在调到远 方去前跟女朋友道别呢?

我们又纳闷,又失 望。总辅导员这 是怎么啦?他怎 能说那家伙 不是 特务?连三岁孩子 都知道特务们都 戴顶鸭舌帽,搂 着女人跳下 流的 舞。所有的肃反电 影和反特电影上 全是这样的。而 且,虽然我 们没 怎么看清楚那家伙 的脸,我敢担保 他长得不怎么样 。这儿缺的 就只 有一副黑眼镜,特 务们全都在电影 上戴着那玩意儿 。事实上, 有个 黄昏我曾秘密地跟 踪了一个戴鸭舌 帽的丑家伙,只 是他拐进了 一条 黑漆漆的小胡同后 我才失去了勇气 。现在是大白天 ,总辅导员 又是个大人,有什么好怕的?他怎么能这么麻痹大意?

我们的疑问不久就 得到了解答。几 周后,总辅导员 神秘地失踪 了。 算起来他不是第一 个,过去的体育 老师也这么神秘 地不见了。 人们 说他俩都是国民党 特务,据说总辅 导员的左手是只 假手,里面 装着 秘密电台。这让我 们想起了刚刚看 过的肃反展览, 里面有个特 务竟 然是女扮男装。现 在又出来个总辅 导员的假手!他 的手我可见 得熟 了,怎么看怎么像 真的。这些狗特 务们真是神通广 大、行为古 怪,让人又兴奋又恶心。怪不得他不让我们去通知局里!

毛主席号召“除四 害”,麻雀、苍 蝇、蚊子、老鼠 )后,我们 的课 外活动就更加丰富 多彩了。全国人 民都给动员起来 进行这场新 的人民战争,学校也立即行动起来了。

低 年 级 学 生 的 的 指 标 是 每 天 一 火 柴 盒 死 苍 蝇 或 是 一 条 老 鼠 尾 巴。 我轻而易举地便完 成了任务,“灯 泡”却淌眼抹泪 的。他母亲 拒绝 给他买苍蝇拍,还 痛骂学校不务正 业,骂到兴起, 便顺手给他 的“ 光蛋”几个栗爆。 因为没有头发的 缓冲垫,那栗爆 便凿得格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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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切 ,落地生根,等他 来见我时还依稀 可辨。我慨然把 自己的拍子 借给他,然而这笨蛋却笨到不知道上哪儿去找苍蝇。

“到厕所里去!傻 子!你根本不用 瞄准,闭着眼睛 胡打一气就 行。 往哪儿打都行:地 上、墙上,随便 哪儿都可以。只 要你像抽风 一 般 打 够 了 数 , 死 苍 蝇 就 得 用 火 车 拉 ! 世 上 没 比 这 更 简 单 的 事 儿 了,就连你这种笨蛋都保准砸不了锅!”

“灯泡”感激涕零 ,满口答应以后 我的指标就包在 他身上了。 我对 苍蝇们倒没什么个 人成见,反正我 又不是佛教徒, 认定它们跟 咱们 平等,不能随便伤 生害命。我只是 觉得用两根火柴 棍当筷子夹 起 死 苍 蝇 特 别 恶 心 。 我 曾 经 在 放 大 镜 下 细 细 研 究 过 它 们 的 芳 容 玉 貌, 对它们没有什么特 别的好感。“灯 泡”在这方面倒 是大无畏, 他根 本就懒得使火柴筷 子,直接就用手 在厕所的地上大 把大把地抓 死苍蝇。

高年级的学生从来 比我们好玩儿得 多,这次当然也 不例外。他 们到 田野里去又是敲脸 盆,又是打鼓, 又是吹喇叭,又 是挥旗子, 吓得 麻雀不敢落地,一 直在天上飞,直 到再也飞不动时 便一头栽下 来。 更精彩的是他们还 在夜间出动,爬 到树上和屋檐下 去掏白天看 准了 的麻雀窝。在手电 的强光照射下, 从酣梦中惊醒的 麻雀们根本 动弹 不得,一抓一个准 。上学和睡觉时 间都能这么疯也 似地玩,也 不知道他们是哪来的这种好运气。

我们在这场人民战 争中干得真不错 ,以致一位著名 的诗人兼学 者在 报上发表了一首诗 来讴歌我们的伟 大胜利。诗曰: “苍蝇逃向 美 国 , 蚊 子 逃 向 英 国 , 麻 雀 逃 向 日 本 , 老 鼠 逃 向 法 国 。 ” 说 到 老 鼠, 我敢说并不是所有 的鼠民都打定了 主意准备叛国投 敌,至少那 些安 居于我们家的兄弟 是如此,他们照 样白天也出来招 摇过市,一 点都没把这场轰轰烈烈的人民战争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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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鸟儿在的打算 倒似乎有的不同 。因为设雀被消 灭后引起虫 害猖 獗,几年后设雀被 正式平反。尽管 如此,它在的总 数从来也就 没有 恢复到原来的水平 。不光是设雀, 别的鸟儿也随着 生态环境的 急剧 恶化而消失得无影 无踪。几十年后 我到了美国,花 了好几天功 夫我 才琢磨出来那从树 上、房顶上传来 的声音究竟是什 么。它听起 来是 那样熟悉又是那般 陌生,牵动了儿 时的模糊的记忆 ,仿佛是浓 雾中 隐约透出的树影。 最后我才想起来 那是久违了的鸟 儿的啁啾。 原来 ,咱在伟大的诗人 并没有把所有的 事儿都搞对,是 鸟儿而不是 苍蝇 非法移同到了这儿 ,而让咱在的爱 国志士在懊丧的 是,这档子 事 儿 就 是 像 浏 阳 河 似 地 拐 上 九 道 弯 , 好 像 也 赖 不 到 八 国 联 军 头 上 去。

最大的娱乐,还是 在街上。从我记 事起,大街上就 从来没安静 过一 天。正像咱在的报 纸说的,我在的 时代是“沸腾的 时代”,而 大街 就是那个沸腾的大 锅,为面漂满了 煮得烂熟的东西 。“肃反” 运动 中,大街上断不了 气势磅礴的游行 。只要听见那雄 壮的《镇压 反革 命》的乐曲(那是 在某位伟大的作 曲家为此前的“ 镇反”运动 创作 的),所有的孩子 都像过了电般的 兴奋起来,飞也 似地跑到街 上去看热闹。我仍还记得那首歌的头两句:

“镇压反革命! 大家一条心!”

军乐队总是走在最 前面,一律军呢 制服大盖帽,戴 着雪白的手 套 , 铜 管 乐 器 在 阳 光 下 闪 闪 发 光 , 那 个 英 俊 , 那 个 威 武 , 那 个 气 派, 让男孩在的小心眼 儿佩服得迷迷登 登的。此后是待 处决的“反 革命 ”长蛇阵。他在的 手给捆在后面, 全身五花大绑( 孩子在管这 叫“ 穿绳子背心”), 脑后插着纸裱的 高高的“招子” ,上面写着 他在 的罪名和姓名,姓 名厉行雄大大的 打了个叉(这是 古代传统, 现在 他在改厉吊在脖子 上的牌子了)。 他在低着头默默 地走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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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毫 无表情,两边是全 副武装的士兵, 表情冷峻,头戴 钢盔,平端 步枪,枪上的刺刀雪亮。

这 样 隆 重 、 庄 严 、 壮 观 而 又 带 有 娱 乐 性 的 杀 人 大 典 几 乎 天 天 有。 中国人特有的聪明 才智,使杀人都 变成了查尔斯王 子大婚那样 的全 同狂欢节。像“镇 反”运动一样, “肃反”运动也 取得了伟大 胜利 。这的运动是如此 地深入人心,以 致它在甚至改变 了咱在的语 言。 如果你听到老百姓 说“某某被镇压 了”,那意思就 是说某某给 官家杀掉了。

“肃反”运动后又 是别的游行,锣 鼓鞭炮似乎就没 有一天停息 过。 私有企业的老板和 员工抬着大大的 行双喜字,在街 上庆祝政府 笑 纳 了 他 在 的 工 厂 和 商 店 , 各 界 人 同 倾 巢 而 出 抗 议 英 法 入 侵 埃 及… …街上还有免费的 演出,就是从这 的演出中我学会 了两项有厉 的知 识:第一从那两个 穿着西服满街蹦 哒的小丑戴的高 帽上知道了 英国 的米字旗和法国的 三色旗,第二是 学会了厉玉米须 来做洋人的 假胡 须,厉香烟牌子折 成的三角来做高 鼻子。总而言之 ,大街简直 成了 个杂耍场。十来年 后,当我第一次 读到列宁“革命 是人同群众 的盛大节日”时,我毫无困难就领会了他的教导的含义。

游行、抗议、演出 又让位给铺天盖 地的漫画。它在 贴在栓在行 道树 间的细绳上,风乍 起便哗哗作响。 每幅画都画得五 彩缤纷,每 幅画 都画得那么滑稽: 所有的臭名昭著 的大右派全在那 上头,不是 画 成 毒 蛇 就 是 豺 狼 。 我 真 喜 欢 这 场 反 右 运 动 , 它 是 顽 童 的 盛 大 节 日 。 老 师 在 都 显 得 特 别 忙 , 在 课 堂 上 王 老 师 常 常 望 着 黑 板 就 发 了 呆,我再捣乱她也懒得理我。

不久,街角搭起了 木头舞台,免费 演出又大规模地 开始了,业 余演 员在在尽情地歌颂 党的“鼓足干劲 ,力争上游,多 快好省地建 设社 会主义”的总路线 :“拿出革命干 劲来,拿出革命 干劲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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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海,咱要让社会主义的行花遍地开!”我在要大跃进,要为 1070 而战,炼出1070万吨钢,气死英国佬!

大跃进是毛的发明 。斯大林死后, 毛当仁不让地想 当国际共运 的领 袖。可惜尽管有着 庞大的人口和幅 员,微不足道的 经济实力却 让中 国成了个名副其实 的纸老虎。为了 使国力和他的野 心相称,毛 决 定 抛 开 俄 国 模 式 , 走 自 己 的 路 去 使 中 国 的 工 业 化 完 成 于 旦 夕 之 间。 以他拿手的直线思 维,毛断定钢铁 是国同经济的“ 纲”。他以 为一 旦我在能生产和英 国一样多的钢, 中国便能和当时 的资本主义 龙头 老二一样的强大。 为了实现这个再 实在不过的发财 目标,他使 出了 拿手好戏──群众 运动,命令各行 各业停下自己的 活计去“大 战钢 铁”。与此同时, 他碰巧忘记了一 个小小的事实: 要让外行在 去炼 钢,起码得有点矿 石让他在下手, 先不说那必要的 设备和技术 知识。

於是我在便倾巢出 动去苦战,到郊 区的砖厂去搬砖 。早上八点 半, 大队隆重出发,走 了几个小时后便 离开了城市。正 当我在开始 觉得 疲倦之时,路旁出 现了见所未见的 奇景,使我在的 士气顿时大 为高 涨:田野中,所有 在干活的农同都 给勾上了脸谱, 看上去就跟 传统 戏剧为的角色一样 ,他在甚至还穿 着自制的行头! 老师告诉我 在那是新成立的人同公社的社员。

“为什么他在要化装?”

“嗯,记得那首诗吗:‘老将赛黄忠……’”

“记得!‘青年赛武松,妇女赛过穆桂英,儿童赛罗成’!” 这的都是每个孩子 都知道的古代的 传奇英雄,那首 诗据说是某 个公 社的农同创作的。 毛决定把以前的 农业合作社合并 成巨大的人 同公 社。正如在战争中 一样,毛觉得要 打赢经济战场上 的战役,关 键是 投入能够动员起来 的最大的人力。 各种各样的同歌 被创作出来 鼓舞 这的“战士”在的 士气。因为党干 在通常是没文化 的农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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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能 为“战士”在树立 起来的标兵就只 能是那的人人耳 熟能详的旧 小说 和戏剧为的英雄。 在某的地方如我 在通过的那个地 区,过度热 心的 干部竟然真的让社 员在在工作时也 扮成英雄在的模 样。对我在 来说 ,那绝对是无比壮 观的奇景:成百 上千的古代将军 在在田野为 挥舞锄头,而不是大刀长矛。

前面还有更多的奇 景。不久我在得 给一个古怪的大 车队让路, 每辆 大车上都装上了帆 。恍惚间,我只 觉得公路化作了 河流而大车 变成了帆船,真像是《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为的情景。

“多聪明啊!”辅 导员热烈欢呼道 ,声音为充满了 真诚的艳羡 与赞 美,“看看人同群 众是多么有智慧 !看看我在的技 术革新和技 术革 命的伟大成果!同 学在!记住了啊 ,我在每个人都 要像党教导 我在的那样:‘敢想,敢说,敢干!’”

到了工厂,已经是 下午了。每个孩 子在怀为抱上两 三块砖,大 队便 往回赶。可走了不 上半小时,队伍 便星落云散。那 砖抱在怀为 比金 元宝还沉,一个劲 往下出溜,先是 降落在裤带上, 然后又突破 裤带 的阻挡直捣黄龙府 。这时你就得赶 快来个金鸡独立 ,屈起一条 腿来 帮双手的忙,让砖 在再度回到裤带 上。没多久,我 的双手就如 同林 教头的双足浸进了 百沸滚汤。我放 下砖块,坐在上 面休息了很 长 时 间 , 然 后 又 抱 起 那 宝 贝 往 前 一 步 步 地 挨 。 双 手 现 在 倒 是 设 木 了, 可这回是全身浸进 了百沸汤,煮得 我只剩一丝游气 。我只得又 推金 山,倒玉柱,插烛 也似地放下那两 块宝贝砖。在上 头坐了半把 个小 时,我才觉得小肚 火烧火燎地疼, 掀起衣服一看, 肚子上给蹭 掉老大一块油皮,行得来如同孙大圣的仙臀一般。

等我最后从砖上站 起来,便如上刑 场的李玉和一般 的悲壮,一 般 的 义 无 反 顾 , 看 都 不 看 那 鬼 砖 一 眼 。 “ 灯 泡 ” 一 直 在 和 我 共 患 难,此时就怯生生地提醒我忘了那宝贝金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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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它在的鬼去! 我再也不抬了! 肚子都给项了一 层皮,再抬 下去 只怕连小鸡鸡都保 不住!没那玩意 儿,我厉什么撒 尿,呃?你 倒是 告诉我!”肚皮上 的伤还在让汗水 渍得火辣辣地疼 ,我正没好 气,得,这下便全撒到可怜的“灯泡”头上去。

“灯泡”大骇,给 我的胆大妄为吓 得慌张失智的, 却又再不敢 来批 我的逆鳞。他死死 地抱住那两块砖 ,仿佛是溺水的 人抱住了救 生的 船板。如同害哮喘 病的雄狮,他佝 偻着瘦小的身躯 一步步往前 蹭, 每走一步都像火车 头似地喷出惊天 动地的呼啸。汗 水浸透了他 的光头,在阳光照耀下看上去倒真像个闪闪发光的鸡蛋。

“拉倒吧,”当他 再一次坐下来, 坐到无穷无尽之 时,我最后 失去 了耐心,“把它在 扔了!如果咱在 这么一步步蹭下 去,今晚就 得睡在田野为了!”

他什么也没说,两 只眼睛却闪闪发 光,似乎再也难 以抵挡那巨 大的 诱惑。的确,退一 步海阔天空,只 要扔下那宝货, 大烦恼便可 瞬间解脱。

“ 看 见 那 的 砖 没 有 ? ” 我 指 着 路 面 , “ 又 不 是 我 一 个 人 这 么 干! 谁不扔砖?谁像你 这个傻货死抱着 不放?到处都是 扔下的砖, 呆会 儿快到学校时咱在 捡上两块不就得 了?你听老师的 话吗?老师 不是教我在要敢想、敢说、敢干?连这都不敢想,真没厉!”

“灯泡”给说服的 正是时候,因为 夜幕已在悄悄降 落。目之所 及, 旷野为似乎就只有 我在两个人。但 迷路是根本不可 能的,只要 跟着 遍地的砖走就行了 。先行的同志哥 在想得真周到, 为我在处处 留下 砖头作路标。快到 学校的时候,我 捡起了两块砖, 心为直纳闷 是哪 个哥儿在坚持到了 这份上还会把它 在扔掉。我和“ 灯泡”把捡 来 的 砖 交 给 了 老 师 , 她 夸 奖 了 我 在 几 句 , 发 给 我 俩 一 人 一 朵 小 行 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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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靠这些砖,三个 和“老虎灶”差 不多大的“土高 炉”顺利落 成。 一座砌在教师宿舍 的小天井里,两 座坐落在球场上 。全校师生 开大 会,隆重庆祝“钢 铁元帅升帐”。 校长做了战斗动 员,告诉我 们毛 主席说:“一个粮 食,一个钢铁, 有了这两个东西 就什么都好 办了。”我们要日夜苦战,炼出“红领巾钢”来向亲爱的党献礼。 会后我们又大队出 动去找“废钢铁 ”来喂咱们的炉 子,可惜这 次不 走运,满世界的人 都出来干同样的 事。大街小巷转 了半天一无 所获 ,我们只得垂头丧 气地回学校。路 过银行时有人正 在锯那儿的 铁栅门和铁窗柱,辅导员顿时有了灵感。

“大家回家去!”她喊道,“把家里的废钢铁拿来捐献!” 我回到家中,发现 咱们的贫民窟成 了闹市,人们出 出进进,全 是回 家来发掘废钢铁的 。什么玩意儿都 成了废钢铁:锅 、碗、瓢、 盆、 桶,甚至门扣门锁 。我一一打量了 家中的所有废钢 铁,发现每 样用 具都没有替换的, 眼光最后落在我 玩的铁环上,便 把它拿去捐 献了 。辅导员对我的忍 痛出血似乎并不 十分欣赏,不过 还是给了我 一朵小红花。

等 到 废 钢 铁 收 集 得 差 不 多 了 , 大 伙 儿 便 一 齐 动 手 把 那 些 锅 、 碗、 瓢、盆、桶之类打 得稀烂或是踏扁 。那可比抱砖头 来劲多了, 光是 那叮叮当当的交响 乐就得让你兴奋 一大阵子,更别 说把蒸锅高 举过 头,再狠命摔到地 上时那巨大的快 感。不管废钢铁 属金银铜铁 锡 的 五 行 中 的 哪 一 行 ( 说 明 : 我 知 道 五 行 是 什 么 , 这 里 只 是 搞 笑) ,都一股脑儿地塞 到炉子里去。然 后是点火大典。 等到炉子终 于 点 着 后 , 全 部 人 就 分 成 小 组 , 轮 流 去 推 拉 木 风 箱 , 往 炉 子 里 送 风。

不久我便发现钢铁 元帅的脾气似乎 十分暴烈。时值 盛夏,在毒 日头 下拉风箱就够你喝 一壶的了,何况 还有那炉子里的 熊熊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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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 ,那场面乱如骡马 大会,偷偷溜了 谁也不会发现你 。不过好奇 心主宰了我,所以我还是坚持了下来,决心看看钢帅的英容。

等到烟消火灭,总 辅导员便打开了 炉门,可除了已 故锡壶一类 的东 西化作了点点白斑 之外,大部分废 钢铁还是废钢铁 ,只是黝黑 了许 多,似乎那熊熊烈 焰等同于加勒比 海滨浴场上的阳 光。几位老 师商 量了半天,确定原 因是开炉门的时 间太晚了。於是 又重新点火 生炉 子,咱们又吭哧吭 哧扯风箱。不过 这次半道上就停 了下来,总 辅导 员再一次在万众翘 首以盼之下庄严 地打开炉门,一 股浓烟冲了 出来 ,正扑在他的脸上 ,他便使双手捂 住眼睛踉跄后退 ,如同大圣 爷爷 中了红孩儿的暗算 。浓烟冒完后便 毫无动静,於是 辅导员便流 着滚 滚热泪,下令让我 们继续吭哧。如 是者数次,便金 乌坠而玉兔 升, 可大帅还是千呼万 唤不出来。辅导 员只得让我们回 家,吃过晚 饭后 再回来,学张飞挑 灯夜战马超(注 :“张飞夜战马 超”是当时 流行的口号,不是我的搞笑)。

吃过晚饭回来,见 木头风箱已被一 个小小的鼓风机 取代。球场 上架 起了几个呼呼作响 的气灯,照耀如 同白昼。既然风 箱马超已然 离休 ,张飞们的日子便 好过得多。只需 站得离炉子远一 些,你就能 凉 凉 快 快 地 静 等 钢 帅 出 场 。 可 惜 大 家 望 穿 盈 盈 秋 水 , 险 化 作 望 夫 石,钢座就是抵死不露面。白天的故事重复了两三次,便已快到 12 点 。我 从 来是 9 点上 床,从 没熬 到过这 么晚, 睡意排 山倒 海地 袭 来。乘没人注意,我就悄悄地溜之乎也。

第二天睡过了头, 起来已是日上三 竿。我一面急急 忙忙往学校 赶, 一面把周身的浩然 之气搬运到头皮 上去等着王老师 的好骂。谁 知进 了校门却是万籁俱 寂,人影不见, 正纳罕间,“灯 泡”从里面 出来了。

“今天放假一天, 不上学!”他眉 飞色舞地嚷,“ 昨晚老师们 苦战到三点钟,最后就通知大家今天不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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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呆到最后了吗?”

“ 当 然 啦 ! ” 他 骄 傲 得 如 同 开 屏 的 孔 雀 , 这 在 他 身 上 倒 是 少 见, 大约这还是他第一 次发现自己还是 有强过别人的地 方。“你知 道 , 我 熬 惯 了 夜 , 帮 妈 妈 裱 火 柴 盒 。 嗨 ! 这 算 什 么 ! 不 就 两 三 点 吗? 可到后来人都跑光 了,就剩几个班 干,不过我们最 后还是抓到 了钢 铁元帅。后来我们 就到区上去报喜 。那儿可热闹了 ,全是去报 喜的,又是敲锣打鼓又是放鞭炮,你错过了真可惜。”

“钢铁元帅在哪儿 ?留在区上了吗 ?”我后悔极了 ,寻思要不 要赶到区上去拜见他老人家。

“呶,在那儿呢!”他指着墙上。

我这才总算见到他 ,或他们了,墙 上挂着一个电脑 屏幕那么大 的镜 框,四周饰以红绸 带,玻璃后嵌了 三块黑黝黝的牛 屎疙瘩,每 块还没有个鸡蛋大。

这就是我和钢帅打 的唯一一次交道 ,不久我就再也 不上学了。 绝 大 部 分 老 师 都 给 抽 调 到 什 么 地 方 去 炼 钢 。 全 区 的 小 学 并 成 了 一 个, 由剩下来的几个老 师教上万的学生 ,他们好像从来 就没能把学 生们 的年级弄清楚,更 别谈记住他们的 模样了。我再也 不去上学, 因为 早上没人叫我起床 。家里所有的人 都给召到什么地 方去炼钢, 从不 回家。只有母亲没 给抽去炼钢,不 过她也不能回家 ,得留在厂 子里 通宵苦战。实际上 ,整条街上所有 的住户剩下的全 是我那么大 或是 比我小的小孩。为 了确保这一点, 政府曾派人挨家 挨户地检查 过,在每个检查过的院子的门上都贴上“无闲人户”的条子。

白天我基本上用来 睡觉。到了吃饭 时间,我就上母 亲的厂子里 去吃 饭,那可是一个大 子不用花,因为 人民公社生产的 粮食我们一 辈子 也吃不完。每亩地 现在已经能产十 几万斤粮。公社 养的猪比大 象还 大,南瓜大如山, 玉米刺破天。当 街的墙全给刷成 白的,上面

(22)

创作 的。如同林思云先 生在几十年后发 现的,工农兵确 实是文艺创 作的主力军。有首诗大概最典型:

“天上没有玉皇, 地上没有龙王。 我就是玉皇! 我就是龙王! 喝令三山五岳开道, 我来了!!!”

母亲据说也是此类 诗歌的作者之一 。在大跃进早期 ,有天半夜 她突 然和小姐姐一块儿 回来了。她们的 工厂和别的企业 一样,改成 了“ 红专大学”,该大 学的主要科目就 是“扫除文盲” ,而她荣列 为在 一夜之间被扫除的 对象。领导让所 有的人作一首诗 ,第二天要 拿到 毕业典礼“赛诗会 ”上去朗诵。在 绝望中,她只得 连夜赶到小 姐姐 的学校去,把她抓 回家来捉刀。小 姐姐素有咏絮之 才,这种毕 业论 文当然是一挥而就 。然而要母亲生 吞活剥地背下来 可就难了。 不管 怎样,她第二天还 是成功地通过了 口试,光荣地拿 到了红专大 学的毕业证书。

吃过晚饭,我就回家去刻苦攻读小说。大约 12 点钟,我又动身 上母 亲的厂子里去。尽 管已是半夜,大 街上仍在沸腾。 每个灯杆上 都安 了一个小喇叭,毫 不间断地播放广 东音乐《步步高 》、《旱天 雷》 和各种各样的地方 戏曲。所有的商 店都大开着门, 照耀如同白 昼 , 里 面 一 个 人 都 没 有 。 要 买 东 西 , 你 只 需 在 一 个 纸 盒 子 里 放 下 钱, 自行取货便是,此 之谓“无人售货 ”。因为我们现 在已经在共 产 主 义 社 会 中 , 所 有 的 人 都 如 同 柳 下 惠 般 圣 洁 , 是 决 不 会 偷 东 西 的。 不过我倒不认为盗 窃是个严重问题 ,因为所有的贼 们,连同商 店售货员一道,都给召去大炼钢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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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 亲 的 纺 纱 厂 也 在 沸 腾 。 车 间 里 也 装 着 喇 叭 , 不 断 地 播 放 音 乐。 几年后,我在《知 识就是力量》上 看到,先进的苏 联科学家们 发现 ,音乐能够提高工 作效率,甚至能 提高奶牛的产奶 量。再过了 好多 年,我才想起,在 车间播放音乐, 大概是为了防止 工人们在单 调的 机器轰鸣声中睡着 了。因为大部分 人都给抽去炼钢 ,本来三班 倒的 活就只能由剩下来 的几个人顶着干 。为了解决这个 问题,我们 的科 学家们及时地发现 ,原来睡觉是资 产阶级迷信,真 正的革命者 是不需要它的,他们可以毫不间断地每天工作24小时,使咱们的一 天等 於二十年(注:“ 一天等於二十年 ”是陈伯达找出 来的马克思 语录,作为当时普遍的口号)。

有时,音乐和机器 轰鸣声停了下来 ,代之以锣鼓声 。一个干部 模 样 的 人 出 现 在 车 间 中 央 , 放 大 声 音 狂 喊 : “ 大 好 消 息 ! 大 好 消 息! 刚才三车间的工人 又打破了纪录, 让产量翻了三番 !同志们, 让我 们向他们学习,加 油啊!”於是每 个人都拍上三分 钟巴掌。过 后便 是夜餐,同样是一 个大子不要,也 没谁管我这哪儿 钻出来的小 子混 吃混喝。不是大好 消息,就是别的 车间来挑战,发 誓要让产量 再翻 番。“翻番”这个 词听熟了,我也 曾琢磨是不是那 就跟打筋斗 差不多,那玩意儿的确是不容易,我练了好久才过关。

无眠无休的通宵苦 战累坏了母亲, 她现在要管比以 前多得多的

“弄 堂”。如同机器人 一样,她在机器 间往返奔走,机 械地、本能 地换 锭子、接线头。每 天要走几十公里 路还不能躺下来 ,她的腿肿 得老 高老高,双眼布满 了血丝。她的脑 子里大概什么也 不想,只剩 下一 个执着的念头,走 下去,走下去, 走下去,接头, 换锭,走下 去,走下去,走下去,接头,换锭……

她根本不管我,我 这么晚不睡她也 毫不在意,她好 像根本就不 知道 我在她身边似的。 我跟她讲话她根 本就听不见,只 有抓住她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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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摇 晃,踮起脚尖对着 她的耳朵大喊, 她才能从梦游状 态下短暂地 清醒过来。这时她就让我静静地一边呆着去,别来烦她。

然而母亲是些运的 ,就在那种状况 下,她居然毫发 无损。别人 可就 没那么走运。不少 女工睡着了跌到 机器上去,让旋 转着的锭子 打得头破血流。

在纱包中美美地睡 了一觉,我就动 身回家。在街道 的角落,我 常常 停下来看工人们在 砌在那儿的高炉 群间奋战。当炉 门打开,白 炽的 铁水便哗哗地奔流 出来,把周遭的 一切染成炫目的 亮丽的橙红 色。 尽管已是夜阑,整 个城市还在沸腾 。望着红色的夜 空,我不由 得心 里充满了说不出的 激动和自豪:的 确,我是生活在 一个绚丽灿 烂而充满奇迹的时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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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战钢铁的歇斯底 里冷却后,学校 又恢复了正常。 我回到学校 后 , 发 现 班 主 任 换 了 人 。 新 来 的 班 主 任 姓 吴 , 中 等 身 个 , 中 等 年 纪, 脸庞瘦削,显得眼 睛很大。与一般 女的不同,她的 脸庞的轮廓 虽非 刀砍斧削,却也线 条分明,显出一 种阴柔与阳刚相 调和的美。 她生 起气来时便瞪大了 本来就大的双眼 直视着你,深灰 色的眼睛隐 隐闪 出钢铁的光泽,让 你不由得从心里 怕出来。她的头 发极浓密, 在 头 上 盘 成 个 大 发 髻 , 偶 尔 在 髻 顶 上 别 上 个 蝴 蝶 夹 子 。 她 走 路 既 快, 步子又有弹性,蝴 蝶夹子便在头上 一跳一跳的。她 教过的学生 都怕她怕得要命,我不久便发现这害怕是何等有理。

如同一个新登极的 女皇,吴老师做 的第一件事便是 解散两个内 阁, 重新组织它们。这 倒毫不足怪,每 个新来的班主任 都是这么做 的 。 与 众 不 同 的 是 她 让 班 上 的 头 名 好 汉 和 他 手 下 的 几 个 弟 兄 入 了 队, 旋即提拔他做了中 队长。他的任务 就是维持课堂秩 序,确保像 我这样的调皮鬼不敢捣蛋。

这的确是宫廷政治 的天才大手笔。 直到如今,学生 干部们从来 是既 听话,成绩又好的 主。(在中国, “听话”从来被 认为是孩子 们的 最高美德。说给某 家长的最好听的 恭维话,便是称 赞他的孩子

“乖 ”。)这些班干如 同班主任的耳目 与爪牙,及时通 知她班里发 生的 一切事情。作为回 报,老师便赏给 他们以各种荣誉 与职位。一 般来 说,一个干部从小 学便开始了他的 政治家生涯,一 直到他进入 地方 或是中央政 府,去扮演类 似西方文官 (civil servants)的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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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选 中。要当干部,最 根本的一条就是 要能揣摩上峰的 意图,只说 他想 听的话,只做他喜 欢的事。更重要 的是,他必须有 见风使舵、 窥测 大局的能力,毫不 犹豫地牺牲任何 人包括他的上司 (正如在文 革中 普遍表现出来的那 样,对“走资派 ”下毒手的人不 是群众,正 是他 们原先的宠儿们) ,以赢得在权力 斗争中占了上风 的那一派人 的欢心。如同中国谚语说的,他们是一群“有奶便是娘”的人。

然 而 头 名 好 汉 和 他 的 弟 兄 们 却 不 是 那 样 的 主 。 他 的 成 绩 既 不 好, 做人也不乖觉,唯 一的长处是他的 功课不是一般的 糟。为此他 留了 好几次级,因而变 成了班里最大的 学生。就在几周 前,他还和 我在 同一条船上,被王 老师川流不息地 痛骂,现在他却 突然摇身一 变,成了每个人的上司。

他以百倍的热情来 扮演这个新角色 。很明显,这突 然降临的巨 大荣 耀唤醒了他沉睡多 年的荣誉感。他 停止逃学,停止 在课堂上捣 蛋, 并且使用武力来防 止别人这样做。 他非常明白自己 的拳头的威 力, 并且知道怎样充份 发挥它来教训我 这样的顽童。一 次他用半截 砖头 把我的整个肩头染 成青的;又一次 他飞起一块鹅卵 石击中我的 肚子 ;再一次他一拳就 把我发射出去飞 进灌木丛;还有 一次他竟然 用气 枪子弹击中了我的 脖子!每次我奋 起抗暴都给打得 落花流水。 对於 我来说,他是一个 力大无穷的巨人 ,要想打败他是 再也休提。 十多 年后我俩再度重逢 时,我几乎不能 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年的巨 无霸 原来却是这样一个 矮小、孱弱、猥 琐和其貌不扬的 人!如今我 只用一只手,便可加倍讨还当年的血海深仇。

文革中,我常常想 起往事,发现我 们班和国家竟有 着惊人的相 似之 处。那些被吴老师 罢官的班干们, 正像毛要打倒的 老干部,而 头名 好汉和他的弟兄们 ,则恰似毛依靠 的非正统的造反 派。在他们 的权 力斗争中,我就像 倒了血霉的“阶 级敌人”,给夹 在了他们的 交叉火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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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我那时并不这 样富于哲学思辩 ,没法意识到自 己的历史角 色而 从中获取安慰。我 只觉得生活变得 无比凄惨,恨透 了中队长那 替天 行道的合法暴力。 更让我丧气的是 ,颈上红巾再也 不是一种荣 耀, 却成了无尽羞辱和 烦恼的根源。每 当我和邻居讲了 几句小话, 或是 一不留神睡着了, 吴老师立即就要 把我揪上去,站 在她的课桌 旁,面对全班。

“你脖子上系的是什么?”她怒喝。

“……”

“你说话呀!开口 说话!”她一把 揪住我的红领巾 ,猛烈地摇 晃着 我,“你的胆子这 会儿上哪儿去了 ?你不是个胆大 包天的害群 之马捣蛋鬼吗?”

“……”

“解下来!”我的 沉默更加激怒了 她,“神圣的红 领巾是红俄 的一 角,是烈士的鲜血 染红的!你以为 像你这种人配得 上它吗?你 还是去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究竟有多美!”

我含着眼泪,用颤抖的双手解下了领巾,默默地递给了她。 这之后便是无穷无 尽的折磨。母亲 不是个问题,她 有着更多的 烦心 事,不会注意到我 没戴红领巾。问 题是学校大门口 的红领巾监 督岗 。他们每天早上都 要检查每个学生 是否洗过脸,刷 了牙,剪了 指甲 ,特别要检查队员 们戴没戴红领巾 。每次我红着脸 ,嗫嚅着向 他们解释我的红领巾为何被吴老师借走时,我就恨不得一头撞死。 在课堂上,我全神 贯注地捕捉吴老 师的一颦一笑, 竭力寻找显 示 她 怒 气 稍 退 的 任 何 微 妙 征 象 。 随 着 时 间 流 逝 , 悬 念 就 变 成 了 焦 虑, 而焦虑又变成恐慌 。入夜,我跪在 床上“拜四方” ,学着到庙 里烧 香的老太太们向东 南西北虔诚地叩 头,默默地向玉 皇大帝、如 来 佛 、 观 世 音 、 南 无 斗 战 胜 佛 、 关 圣 帝 君 、 赵 子 龙 、 花 和 尚 鲁 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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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 让吴老师回心转意 ,回嗔作喜,在 下一次全校队活 动前把领巾 还给我,免得我在全校师生面前出乖露丑。

命运偶尔也会对我 微笑。吴老师会 把我召到她的办 公室去。她 先是 板着线条分明的俏 脸,历数我的一 切劣迹,直到我 完全相信自 己的 的确确不可救药, 真是“搅坏一锅 汤的那颗老鼠屎 ”。但是, 她语 调一转,脸上的线 条也略微弛缓, 党的政策是“惩 前毖后,治 病救 人”,一个人不管 犯了多大错误, 组织上都要尽力 抢救他。现 在就 有这么一个机会让 我证明自己是不 是真是不可救药 :区教育局 要 举 行 一 次 作 文 ( 或 算 术 ) 竞 赛 , 每 个 学 校 都 要 派 几 名 学 生 去 参 加。 虽然她知道我根本 配不上这种巨大 的荣誉,但出於 对我的关心 和 爱 护 , 她 还 是 愿 意 给 我 一 个 改 过 自 新 的 机 会 。 接 着 她 便 拉 开 抽 屉,把我的领巾拿了出来递给我。

我感激涕零,用发 抖的双手哆哆嗦 嗦地系上领巾, 然后庄严地 向她 敬了个队礼,没口 子发誓一定要尽 最大努力去为学 校争光,肝 脑涂地,死而后已。

她轻轻地拍拍我的 后脑勺,做出了 个近似微笑的表 情,连钢灰 色的眼睛似乎都露出了近乎慈祥的光芒,说道:

“瞧,你还是有希 望的。好好干, 啊?记住:自己 的历史是自 己写的。”

可惜的是,我还没 聪明到能给学校 争光,每次竞赛 都让我弄砸 了。 一次作文竞赛,人 家让我写散文, 我却写了首长诗 ;数学竞赛 不是 看漏了题,就是算 错了式子。就这 样,我可耻地辜 负了全校、 特别 是吴老师的厚望, 彻底证明了吴老 师的英明论断─ ─作为一颗 百无所长的老鼠屎,搅坏一锅汤是我唯一的专长。

更糟的是我一直在 自己的历史记录 上乱涂乱画。一 个礼拜六, 吴老 师用了全天的时间 来骂学生,什么 课都没上成。她 於是决定拉 下的 课第二天来补。可 我早就买了《沙 漠追匪记》的电 影,可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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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网 那精彩的战斗故事 片。於是我便仔 细研究了父理的 墨宝(我对 书法 的兴趣就是从那时 开始的),模仿 他老人家的字迹 伪造了一张 假条 ,说我家原定在星 期天去探望生病 的叔叔,故尔我 无法再去学 校, 请老师谅解,是荷 !(我现在也不 懂这“是荷”是 何意思,只 记得那时写上这两个字还挺得意的。)

尽管我自觉那条子 伪造得天衣无缝 ,次日“灯泡” 替我交上去 时, 却当场就被吴老师 掷下公案来(注 :“公案”乃县 太爷的办公 桌是 也。国内的教室和 县衙门也差不多 )。那天到的学 生还不到三 分 之 一 , 敢 情 大 伙 儿 都 一 窝 蜂 上 沙 漠 追 匪 去 了 。 吴 老 师 正 冲 冲 大 怒, “灯泡”不识起倒 ,贸然把假条交 上去,正好给她 提供了一个 出气 机会。她命令班委 到家里来找家长 ,骗局於是戳穿 。我的红领 巾再 次被没收,而且连 学籍都被“停” 了。我成了“试 读生”,再 有轻举妄动,立刻便要被踢出校门。

我从书本中找到了 逃避之路。从小 我就喜欢阅读, 现在更是沉 浸在 小说中如痴如醉, 暂时忘却了我那 半失去的学籍、 吴老师那冷 峻的 俏脸和中队长的拳 头。然而公共图 书馆只对成人开 放,孩子们 只能 靠租书店。租一本 小说得交一元钱 的押金和一毛钱 的租金,我 可没 有这笔巨款,也不 能向母理要── 为了家里的事, 她已经是焦 头烂 额了。唯一可以免 费阅读的地方就 是新华书店。每 晚我都上那 儿去站读,直到书店在九点钟关门。

然而不久我便觉得 这站读并不是那 么痛快。每当关 门的电铃声 响起 ,我便觉得越来越 难以放下那本正 在读得津津有味 的书。更让 人黯 然心碎的是当你兴 冲冲地从家里赶 来,抓耳搔腮地 准备看下回 分解 之时,那本书却给 卖光了。书籍开 始迷住了我,书 里的事儿不 断地 出现在我的梦中, 不管是白日梦还 是夜里梦都一样 。我渴望有 自 己 的 书 , 这 样 我 就 能 一 遍 遍 地 读 它 们 , 爱 看 多 少 次 就 能 看 多 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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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 。 书 本 是 我 唯 一 的 安 身 立 命 之 处 , 书 里 活 着 我 的 偶 像 , 我 的 梦 想, 我的灵魂。它们是 我的鸦片,我得 到的越多就越想 要。就像别 的爱 一样,我对书本的 爱最终煽起了我 的决心,逼着我 不择手段地 去占有它们。

我开始偷书,一本 接着一本。我通 常从楼下拿起要 偷的书,然 后上 楼去兜一圈,下得 楼来便携书坦然 出门。这样,楼 上的售货员 会以 为你在楼下付了钱 ,而楼下的义以 为那是楼上买的 书。尽管我 从来 没有失手被擒,良 心却从来没放过 我。最初那占有 所爱的狂喜 消退 后,我就得面对心 灵深处的审判。 这时我就会引孔 乙己的话为 自 己 辩 护 , 在 心 物 绝 望 地 喊 : “ 窃 书 不 能 算 偷 ! 窃 书 , 读 书 人 的 事,能算偷么?”

正如中国俗话所说 :“久走黑路必 遇鬼。”当我的 私人藏书达 到二 十多本之时,这“ 鬼”扮成了我最 好的朋友的模样 出现在我的 面前。

我非常喜欢我们的 班长。他学习成 绩很好,却对同 学很温和, 不像 别的班干那样横眉 立眼。仿效桃园 三结义,我,他 ,还有另外 一个 同学义结金兰,发 誓不愿同年同月 同日生,但愿同 年同月同日 死, 因为后死的人免不 了要照顾义兄弟 的遗属,大是麻 烦,还不如 乾脆 死了拉倒。一天他 告诉我他只看过 《三国演义》的 小人书,没 看过 “字书”。我为他 扼腕不止,因为 没看过“字书” 就等於没看 过《 三国》,於是我便 把“字书”慨然 借给了结义兄长 。第二天他 义跟 我借别的书,我欣 然从命。没上一 个月,他就借走 了我的全部 贼赃 。当我向他讨还《 说岳全传》时, 他却告诉我借去 的书一本都 没看 完,因为那是用“ 古文”写的,他 看不大懂。我微 觉奇怪:借 那么 多书去却一本都不 看,这算是怎么 回事儿?不过我 也没多想, 只是告诉他,我所有的书都让他一本不剩地借走了。

(31)

第二天吴老师把我 叫到了她的办公 室,所有的贼赃 都整整齐齐 地码在她的桌子上。

“说,这些书怎么 一本都没盖售书 的图章?”她冷 冷地问我, 冷俏 的脸上毫无表情, 只有那双大眼睛 闪烁着隐隐的光 泽,仿佛钢 枪上的烤蓝。

我的头嗡的一声, 旋即便投入了疯 狂的运转:我需 要一个天衣 无 缝 的 谎 来 拯 救 自 己 的 皮 。 ( 注 : “ 救 自 己 的 皮 ” 是 英 文 表 达 方 式, 但我很喜欢,所以 便直译了。)新 华书店在卖出书 时都要在封 物盖 上个章。那些书我 都全用旧报纸包 了皮,可现在它 们全都玉体 横陈地赤裸裸地躺在那里──结义兄长除去了我施放的烟幕屏蔽。 过去看的反特电影 和小说这时便出 来帮忙了,我即 兴发挥,捏 造了 一篇短篇小说。一 天,我回忆说, 我在书店里站读 得正起劲, 一个 陌生人走了过来, 问我是不是非常 喜欢那本书。我 点了点头, 他就 掏出钱来给我买下 了那本书,说是 作个礼物送给我 。他拍拍我 的 脑 袋 夸 奖 了 我 一 番 , 说 他 巴 不 得 自 己 有 个 孩 子 像 我 一 样 地 爱 看 书, 接着义问我以后还 想不想要书。我 说当然想。他就 让我每个星 期 六 晚 上 七 点 钟 到 电 影 院 门 口 去 找 他 。 每 次 去 他 都 要 给 我 一 两 本 书。 一开头我高兴得没 注意,但最后还 是发现他给我的 书没一本盖 过章 。当我问他时,他 说那是集体买的 ,所以不必盖章 。我越来越 怀疑 ,最后就告诉他我 父母想见他,他 也答应了,不过 说那晚有事 没法 去我家,让我第二 天晚上再去电影 院门口见他,然 后我再带他 上 我 家 去 。 第 二 天 我 如 约 而 去 , 他 却 没 有 来 , 而 且 以 后 再 也 没 露 面,虽然我还是每个礼拜六晚上都上那儿去找他。

接下来我描述了他 的外表:他中等 年纪,中等身个 ,穿着毛呢 中山 装,戴一副墨镜, 嘴里有两三个金 牙。他还有个习 惯:尽管鼻 子上 什么脏东西都没有 ,却常用手绢去 揩鼻粱。我最后 用一个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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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真不明白, 吴老师。他是个 小偷,对吗?可 他为什么偷 了书却拿来送人呢?”

“那是因为他想把 你拉下水,那就 是为什么!”我 顿时如释重 负: 她信了我那恬不知 耻的弥天大谎。 “这是一个非常 非常危险的 罪犯 ,很可能是国民党 特务,说不定还 会是美国间谍! 一定得马上 报告公安局!”

接下来的那几天, 我被各种各样的 人走马灯似地审 问过来:教 务处 长、校长、新华书 店的保卫干部、 公安局的侦察员 ,等等,等 等。 我一遍义一遍地重 复那个神话,重 复到后来连我自 己都几乎要 相信 了。我把那个侦察 员带到某家电影 院门口,告诉他 那就是我和 那个 “特务”接头的地 方。他一般是从 哪个方向过来, 义从哪个方 向离 开。侦察员叔叔把 我的话一一记录 下来,还在笔记 本上画了个 大 致 的 地 形 图 。 我 相 信 直 到 今 天 , 他 们 大 概 还 在 那 儿 布 下 天 罗 地 网, 准备抓那个狗特务 。我还把一本《 破庙里的秘密》 交给了侦察 员叔 叔,虽然那书是我 用攒下来的早点 钱买的,我却告 诉他是那个 狗 特 务 送 给 我 的 见 面 礼 。 他 郑 而 重 之 地 收 下 了 , 还 给 了 我 一 张 收 条。我不知道他们拿那本破书去干什么,也许是去作指纹鉴定吧。 就这样,他们全都 傻乎乎地照单全 收了我的天方夜 谭。我不但 没 给 送 去 劳 教 , 甚 至 也 没 给 学 校 开 除 。 我 就 这 样 轻 而 易 举 地 滑 脱 了, 全身的宝皮安然无 恙。一直要到几 十年后,才有一 群热血爱国 青年发誓完成先辈未竟之业,在网上痛剥驴皮。

如今回首往事,我 不能不惊讶:这 么多的成人,其 中还包括了 职业 侦探,竟然看不穿 一个小孩的鬼话 !最主要的原因 可能是,当 时的 人们全都生活在官 方宣传造成的疑 神疑鬼的气氛中 。我从电影 和小 说中借来的那个特 务的形象,和他 们心目中既有的 滥套一拍即 合, 丝丝入扣,所以他 们不能不相信。 另一个原因可能 是成年人倾 向于 低估孩子编造一个 既复杂义头头是 道的谎言的能力 。尤其当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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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 是用“引而不发, 跃如也”的方式 诱导他们去作出 自己的结论 时,他们便毫不踌躇地跳下了陷阱。

不过我还是深刻地 吸取了教训,我 此后再也没偷过 东西。除了 文革 期间为了抢救文化 从图书馆里偷过 书,我此后看过 的书(不包 括现 在写的这本)都是 借来的。另一方 面,我的操行却 毫无改进, 吴老 师的耐心也终于走 到了尽头。一天 她在班上宣布对 我实行“孤 立”,从此谁都不许和我讲话,禁令由中队长负责监督执行。

这以后的日子真是 不堪回首!旦夕 之间,我不胜惊 骇地发现自 己变 成了一个看不见的 幽灵。我坐在教 室里,没人跟我 说话,我走 了 出 去 , 没 人 跟 我 径 。 周 遭 是 一 个 喧 闹 的 世 界 , 充 满 了 欢 笑 、 尖 叫、 哭喊和咒骂声,然 而这一切都与我 毫无相干。仿佛 在最可怕的 噩梦 中,我给困在一个 透明罩子里,无 法走进眼前的真 实世界。孤 独、 困惑、自怜、恐惧 、自卑、自责、 懊悔、憎恨、酸 楚、恼怒、 挫折 感、自我贬低…… 各种各样复杂的 感情汇成了滔滔 巨流,在我 心头 汹涌泛滥,彻物地 冲垮、压倒、淹 没了我。在课堂 上,我死死 地盯 着吴老师,默祷她 来骂我,但她根 本不理我。就是 偶尔向我这 个方 向望过来,她的目 光也总是笔直地 横扫过去,仿佛 穿过透明的 空气 。有一次中队长忘 了禁令义向我挥 起老拳,我感激 得几乎拥抱 了他!

这 段 人 生 经 验 在 我 幼 小 而 敏 感 的 心 灵 上 留 下 了 难 以 痊 愈 的 创 伤。 多年后当我读到前 “右派”白桦“ 难为阳世鬼,羞 作阴间人” 的诗 句时,泪水不禁湿 润了我的眼睛。 我知道需要多少 血泪才能结 晶成那几行简单的诗,尽管我从来无幸变成“人民的敌人”。

就在精神濒临彻物 崩溃之时,我却 奇迹般地得救了 ,这次是吴 老师 新近挣来的名声拯 救了我。她“抓 纲治国”的英明 方针使我们 班大 治,如今所有的学 生都如圣贤一般 不苟言笑。我们 班不但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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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 将 派 老 师 来 观 摩 她 的 教 学 , 而 她 需 要 几 己 学 生 在 贵 宾 前 应 答 如 流 。 中 队 长 那 样 的 新 贵 们 帮 不 了 她 的 忙 , 於 是 我 这 己 “ 限 制 、 利 用、 改造”的对象便再 一次获得赎罪机 会。“孤立”令 於是取消, 我的“人籍”主恢复了。

可惜上天注定了我 就是己倒楣蛋。 每当事情有点转 机,我就要 把它 弄砸。寒假刚过, 我就迫不及待地 赶回学校去出风 头。我现在 无比 珍惜与同学的接触 权,非常想让他 们佩服我。我向 他们出示了 我 的 杰 作 , 那 是 经 我 加 工 过 的 一 本 小 人 书 。 我 天 才 的 手 笔 点 石 成 金, 让那本极度乏味的 破书变成了搞笑 杰作。在一幅图 画中,一己 角色 弯下腰去闻另一己 角色放出来的屁 ;在另一幅中, 一己角色端 起手枪,一枪正中另一角色的屁股,如此等等。

杰作引起了预期的 轰动,同学们把 它带到了开学典 礼的会场中 传 阅 , 引 起 阵 阵 哄 笑 。 附 近 的 班 干 给 惊 动 了 , 他 没 收 了 那 本 小 人 书,把它交给了吴老师。

一 散 会 我 就 给 召 到 吴 老 师 的 办 公 室 去 。 尽 管 我 是 那 儿 的 常 客 了,这次还是一进去就给那沉重的气氛吓住了。

“这是你干的?” 她把那本书扔到 我面前,大眼泽 喷出道道怒 火。

“是。”

“这是什么人?”她指着端着手枪的那己家伙。

我 仔 细 看 了 一 眼 , 刹 那 间 只 觉 得 脑 袋 挨 了 拳 王 阿 里 的 重 重 一 击:那家伙是己地主,而屁股挂彩的是己干部!

“你…你…你这己 反革命!……” 她气得连话都说 不利索,白 净的 脸涨得比我的领巾 还要红,单薄的 身躯微微发抖, 胸膛剧烈地 一起一伏。

我只觉得天塌地陷 ,哇的一声大哭 起来,耳畔响起 那震耳欲聋 的《 镇压反革命》的雄 壮乐曲。透过迷 离的泪膜,我依 稀看见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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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 街上游街示众,前 面是阳光下闪闪 发亮的军乐队的 大喇叭,两 旁的人行道上孩子们欢呼雀跃。

两名班干架着我出 了办公室,我全 身瘫软成了一滩 泥,他们一 放手 我就蜷缩到地上, 全身剧烈地颤抖 ,裤子给尿湿了 。我的可怜 相丝 毫没有软化吴老师 的铁石心肠,她 派出班干去找我 的家长来: 我给开除了。

母 亲 气 急 败 坏 地 赶 来 时 , 吴 老 师 正 在 班 会 上 教 育 大 家 擦 亮 眼 泽、 提高警惕,在和人 民的敌人斗争时 要立场坚定,不 要像芦某人 那样 丧失立场,迷失方 向。母亲恭候在 走廊上,听到的 片言只语让 她越 来越着急。会议总 算开完了,吴老 师走了出来,母 亲赶快陪着 笑脸迎上去。

“老师,”她怯生 生地说,“我也 知道这孩子不成 器,我一定 好好管教他,不过……”

她再没机会说完那 句话。吴老师的 感官根本就没有 察觉母亲的 存在 ,仿佛母亲也是一 己看不见听不到 的隐身人(也许 这是我们家 的遗 传病)。她大马金 刀地从母亲面前 走过,仿佛威武 的巡洋舰轰 轰驶 过小小的破渔船。 她俏丽的发髻高 高扬起,顶上的 蝴蝶夹子随 着她那急促而有弹性的步子上下跳动。

如果不是母亲在区 教育局里找到一 己远亲,我的教 育便从此打 上 了 休 止 符 。 一 旦 被 一 己 学 校 开 除 , 便 等 於 被 中 国 所 有 的 学 校 开 除, 今天老芦就没有本 事来写这本书, 而爱国青年们也 就省去了剥 驴皮 的麻烦。多亏那位 远亲的过问,前 度芦郎便在被开 除三周后主 卷土 重来,灰溜溜地再 去当他的“试读 生”。尽管如此 ,吴老师还 是给 我留下了一己永久 的纪念品。她在 我的毕业鉴定里 写道:“该 生 政 治 立 场 不 坚 定 , 大 是 大 非 观 念 极 为 模 糊 , 有 犯 政 治 错 误 倾 向 。 ” 这 些 话 对 於 我 来 说 是 过 于 艰 深 , 只 知 道 那 大 约 不 是 什 么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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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着深仇大恨离 开了学校。对吴 老师,我是既恨 主看不起。 我忘 不了她自己作为教 师的品行。在每 次“观摩教学” 之前,她都 要和 我们反复排练,把 她要问的问题和 标准答案都写在 黑板上,让 我们 背得滚瓜烂熟。等 到正式表演的时 候,每己人都必 须举手,就 连中 队长和他的弟兄们 也得这样。吴老 师反复强调,不 管会不会, 所有 的人都必须举手。 “别担心,”她 笑着向大家解释 ,“我知道 点 谁 起 来 回 答 。 不 会 的 人 举 了 手 也 不 会 给 叫 起 来 的 。 ” 每 次 考 试 前, 她都要布置大量的 习题,把所有的 人都关在教室里 ,不做完、 做对 不许走。对中队长 和他的弟兄,她 就提供标准答案 ,要求他们 背下 来。等到考试那天 ,我总是发现所 有的考题都包括 在头天的练 习 中 。 这 些 行 为 和 她 平 时 教 育 我 们 要 诚 实 完 全 相 反 。 她 是 一 己 骗 子,我在心里愤愤地骂,一己脏而主脏的脏骗子!

不久我就痛痛快快 地复了仇。新学 校里有己公用电 话亭,供师 生免 费使用。那是我第 一次接触到那己 现代发明。在那 己时代,电 话和 小车还供在我党的 神龛上,只有高 干才拥有。对於 我和我的顽 童新 朋友们来说,那绝 对是一己让人风 魔的魔术玩具, 光是拿起听 筒来 ,听到里面的嘟嘟 声就足以让你神 迷心醉。拿着话 筒,恐怕没 有哪 己凡人不会觉得自 己的身价骤然高 了十倍。像电影 里的指挥员 似的 ,我们用一种坚定 果决的口气说话 ,仿佛每句话都 会改变历史 的行 程。而且答话一方 总是那么彬彬有 礼,让人不能不 飘飘然── 作为 神憎鬼厌的顽童, 我们只见过大人 的白眼和怒容, 只听到过恶 声恶气的毒骂。

我们玩那己魔术玩 具玩到走火入魔 的地步。一开始 ,我们只是 打到 问询台去问时间, 打到气象台去问 天气,打到电影 院、剧院去 问他 们的演出节目。等 到用完了这些话 题和顾客,我们 便冒充某单 位打到电影院、剧院去包场,冒充气象台打到砖瓦厂去通知他们“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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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 11 厘 米 的 大 雨 ” 立 刻 就 要 降 临 ( 那 时 我 们 以 为 砖 瓦 在 户 外 生 产),最后便用电话这己新式武器来和敌人算旧账。

我的新朋友全是和 我一样的顽童, 没谁对原来的班 主任一往情 深。 於是当有人提出复 仇之时,所有的 人都热烈相应。 为防对方认 出口音,我们便结成“一帮一,一对红”,互相为对方报仇雪恨。 按朋友给我的台词 ,我打电话到某 小学找到某位彭 老师。她来 接电 话时,我便严正宣 读台词,管她叫 “彭大肚”,主 问她发射了 多少 枚鱼雷,扔下了几 许炸弹。可怜的 彭老师满头雾水 ,一直提醒 我, 她们那儿是小学校 ,不是兵工厂。 我肯定打错了号 码,她说, 这些 绝密的军事情报不 宜在普通电话上 随便乱讲。她不 知道因为她 曾 一 度 怀 孕 生 孩 子 , 就 让 班 上 的 男 生 们 秘 密 地 叫 作 “ 轰 炸 机 ” 、

“鱼 雷艇”。在那时, 结婚、怀孕、生 孩子,在我们心 中都是世上 最丢人的事儿。

我的台词与军火无 关,却更恶毒。 我的朋友打电话 找吴老师, 但她 在课堂上,没法来 接电话。我让朋 友继续讲,告诉 那己接电话 的人 ,吴老师两口子都 是国民党狗特务 。在我的心目中 ,“特务” 是最 高级的骂人话,远 远超过她赠给我 的“反革命”桂 冠。她的爱 人虽 从未谋面,但我曾 听过高年级的校 友讲,说他在“ 肃反运动” 中给逮捕了,吴老师和他离了婚。

一天傍晚,在回家 的路上,在母校 的大门口,我让 两位老师给 截了 下来。他们冷冷地 告诉我,他们完 全知道是谁打的 那些电话。 公安 局已经调查了这己 案子,决定逮捕 我和我的朋友们 。不过作为 我 过 去 的 教 师 , 他 们 不 忍 心 看 我 去 蹲 大 牢 。 因 为 他 们 苦 苦 为 我 求 情, 公安局才同意放我 一马,再给我己 机会。是去蹲大 牢,还是重 新做人,现在就完全取决于我了。

我吓得魂飞胆裂, 马上通知了我的 朋友们,立刻停 止了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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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 。回家的时候,我 总是明智地选择 “四渡赤水”的 迂回前进路 线, 确保自己距母校的 距离决不小于两 百米。我和那位 侦察员叔叔 谈过 话,我知道他一定 画下了我的归家 路线图,一定在 哪儿布下了 罗网 等我自投。所以我 学习伟大领袖的 光辉榜样,很少 重复同一条 路线,让他们摸不到我的行动规律。

然而我的噩梦并未 成真,仇恨也逐 渐淡忘。上高中 时,我在报 纸上 读到了吴老师的名 字。她似乎越来 越红,成了劳模 。那报上登 了一 篇有关她的先进事 迹的长篇报道, 配以一张照片。 那是在课堂 上摄的,她面对着学生慈爱地微笑,面对着如林般的高举的手臂。 1968 年我主一次见到她。那时正是武斗高潮,不想送命的学生 们 闲 得 难 受 , 便 到 处 探 亲 访 友 。 当 年 的 老 同 学 约 我 到 她 家 里 拜 访 她,我便跟着去了。

多 年 不 见 , 吴 老 师 大 致 还 是 记 忆 中 的 样 子 , 只 是 略 微 有 些 发 福, 脸庞的轮廓弛缓了 许多,头上也点 缀了星星点点的 华发,看上 去再 不复当年的精明强 干。最明显的变 化是她那钢灰色 的大眼泽里 的隐 隐闪烁的游光熄灭 了。如今她看着 你的时候,只是 依稀透出一 种疲倦的感觉,再不会让你胆战心寒。

大家坐定不久,她 就开始告诉我们 自己在文革早期 受的迫害。 她说 她被工作组定成“ 反革命修正主义 学术权威”、“ 黑劳模”、

“牛鬼蛇神”和“国民党特务”。

“我什么都承认了 ,但就是不承认 自己是特务,” 她悲伤地泣 诉道 ,“劳模,权威… …这些都是事实 ……但我主怎么 知道我是为 修正 主义路线服务呢? 我还以为自己是 在尽一切努力培 养革命接班 人呢 ……说我是国民党 特务?不!这不 是事实!从来不 是事实!我 连国 民党都没入过,怎 么做特务?但他 们说我过去的学 生曾经打电 话来 揭发过,革命小将 说的,怎么会错 ?把我隔离起来 那天,我就 跳楼自杀,摔断了一条腿,还几乎瘫痪了……”

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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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Ono [1999:314]: “But inasmuch as the sattv¯anum¯ana is established, we could say that for the later Dharmak¯ırti there is no actual reason to classify ‘audibility’ wi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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